芭比堂动物医院

北京动物医生见闻:被放大的孤独和欲望

发布时间:2019-07-22 10:33
作者:芭比堂动物医院

  文章摘要:作为一名动物医生,李越鹏赶上了宠物医疗行业蓬勃发展的好时光。2009年全中国共有5226人通过执业兽医考试,10年后,这个数字超过10万。截止到2018年,全国宠物市场规模已达1708亿元,比2012年扩张近5倍。一只动物被送进医院,主人有着绝对的主宰权。权力和欲望像极了八爪鱼发达有力的触角,牢牢地盘附在动物的身体世界里。“我们看病,更多时候是在进行人性的拷问。”李越鹏说。

   | 蔡家欣

  编辑 | 林鹏

  “我和他离婚了,看见狗就烦”,不到50岁的女人站在诊台前,哀求。她满脸疲惫,脸颊上挂着泪。

  李越鹏皱了皱眉。狗安静地蜷在女人的怀里,不足半米长,黄色的毛发闪着光泽,黑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前方,“很乖,很健康”。这是女人和前夫养的狗。婚姻破裂后,她要给狗“打一针,安乐死”。

  “你可以送人。”李越鹏说。

  “我宁可它死,也不让它遭罪。”女人总觉得别人会虐待狗。

  “你不做,我就找别人。”被拒绝后,女人撂下话,抱着狗消失在了夜的黑暗中。

  类似的要求,李越鹏没少见过。他是一名动物医生。2007年大学毕业后,进入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院(以下简称“中农大医院”),现在是芭比堂动物医院的专家医生。10多年来,他给几百只得了白内障的猫狗做过手术,也救过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狗。

  作为一名动物医生,他赶上了宠物医疗行业蓬勃发展的好时光。2009年全中国共有5226人通过执业兽医考试,10年后,这个数字超过10万。截止到2018年,全国宠物市场规模已达1708亿元,比2012年扩张近5倍。

  庞大的数字背后,喂养的是都市里上百万的孤独灵魂。常常,饲养宠物的起点,只是喜欢。地久天长,时间培养出了人和动物的羁绊。李越鹏见到太多生离死别的故事了。过世父母留下的狗,子女执意挽留,单身中年女子失去猫咪后痛哭昏厥……

  更多时候,李越鹏需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主人,以及他们提出的罕见要求:“发际线太高,把头皮往下拉点”,狗场的人带藏獒来做整形——品相好能卖更高价;更年期女人嫌狗吵“晚上睡不着”,要摘掉狗的声带;猫喜欢抓扒物什,主人“担心弄坏家具”,要把第一指关节截掉。

  一只动物被送进医院,主人有着绝对的主宰权。权力和欲望像极了八爪鱼发达有力的触角,牢牢地盘附在动物的身体世界里。“我们看病,更多时候是在进行人性的拷问。”李越鹏说。

宠物医生在给一只即将做白内障手术的猫咪打麻醉。蔡家欣 摄

  狗有病,人知否

  眼前这只11个月大的、本该奔跑在绿色草坪上的秋田犬小雪顿,正趴在医院的地板上,整颗脑袋无力地贴着自己的前腿,眼皮耷拉,黑宝石似的两颗眼珠子淡漠地盯着前方。

  李越鹏用止血钳夹住了小雪顿左后腿的脚趾,“如果有痛觉,它会转过头看腿的方向。”小雪顿一动不动。

  一滩黄色的液体从它的肚皮下溢开来。小雪顿挣扎着要站起来,但每次都“嘭”地,又重重跪倒在地。重复几次后,它浑身狼藉,认命地瘫在了尿液上。

  雪顿的腿瘫了。“应该是神经问题,要做核磁共振才能确诊。”李越鹏说。这是他每天问诊里的寻常一幕。

李越鹏正在给秋田犬小雪顿诊断病情。蔡家欣 摄

  李越鹏所在的芭比堂国际动物医疗中心的收费属于行业内偏高价。医院坐落在朝阳北路,距离繁华的长楹天街和朝阳大悦城约5公里远。这是经济富足的宠物主经常光顾的地方,也有远道而来的宠物患者——是“别的地方治不了,医生建议送来的”。这里有CT扫描仪,核磁共振仪,B超机,无菌手术室,“全北京没几家这么齐全”。

  和人医一样,医院也分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,一楼有7个独立诊室,设眼科、骨科、内科、外科等科室,挂号费从50元到200元不等。每天,李越鹏都要和各类品种的“患者”打交道。6月份的一个周四上午,他接待了后腿韧带拉伤的狗,角膜破损的泰迪,患有白内障、糖尿病的猫咪……

  医院二楼住着20多位重症患者:胸腔肿物、角膜穿孔、脊髓炎、肺叶扭转、脑干肿物、尿闭、胰腺炎、幽门狭窄……莫里斯动物基金会是总部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非营利组织,根据它1998年的一项调查,癌症、心脏病、肾脏疾病成为犬猫的三大杀手。此外,糖尿病、传染性腹膜炎是猫的主要死因,而肝脏疾病、癫痫更常出现在狗身上。

  一只秋田癫痫发作,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,在地上打滚,身体到处乱撞。它的主人在一旁束手无策,“它也控制不住自己,过去后,还会咬住你。”

  楼梯口的两个男性医护人员使劲攥住一只黑色的罗威纳犬麻吉。一人在前牵绳子,一人在后用一块大毛巾吊着他的后腿。麻吉的后腿前十字韧带撕裂,护工每天都要提着体重超过100斤的他遛圈儿;14岁的白色贵宾犬娇娇已经步入老年了,她疾病缠身,患有糖尿病,最近又刚做完白内障手术。她有种专属老年的悠闲,累了,四肢一撇,就贴在了地板上。

  医院是个生死场。

  “砰砰……”,像是回光返照,住在ICU氧舱的猫咪二毛突然剧烈地用身体撞四壁。1分钟后,舱内安静了下来。“医生在哪里”,一个不到30岁,脚脖子上带着纹身的女孩儿大声呼救。

  李越鹏和三个同事,轮流给二毛做了长达45分钟的心肺复苏术,最后还用上了电击除颤仪。从始至终,二毛都瘫软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  一个月前,这只灰白相间的英短,被发现胸腔长了颗超大肿瘤。二毛不愿意吃药。护理掰过它的脑袋,往嘴里注射药液。它就把身体死死抵在ICU氧舱的角落里,背过去,眼神斜睨着抗议。在煎熬了3天后,二毛病情恶化,腹腔出现了积液出血。

  这会儿,ICU门口,那个女孩儿,在号啕大哭。

  4个小时后,秋田犬小雪顿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了——它的脑袋长了颗囊肿,压迫到小脑和脑干。这是李越鹏迄今遇到的第二例该部位囊肿,“属于疑难病例”。为此,他需要在手术前大量翻阅外文资料,“国内这种病例太少了”。和人医一样,面对有些疾病,动物医生们也会如临大敌,比如恶性肿瘤。

  这些年来,患猫瘟、狗瘟等传染病的小动物越来越少,“可能跟现在主人养宠的意识有关,比较爱干净了,而且免疫意识增强了。”李越鹏说,随着生活条件趋好,小动物患上“富贵病”的概率也会增加,比如糖尿病、肥胖症。

  美国著名宠物医院——班菲尔德宠物医院,发布了《2017年度宠物健康状况报告》,其记录了2016年间被带到该机构在美国开设的近800个兽医站的大约250万只狗和50万只猫的习性和健康状况。报告显示,这些宠物中有33%超重或肥胖。

芭比堂国际动物医疗中心里1600元每晚的VIP病房。蔡家欣 摄

  疾病推手

  李越鹏毕业的2007年,是宠物医疗的起步期。

  当时,中农大医院是块金字招牌。要是碰上棘手的病例,“送到中农大去”,医生都会这样建议。

  从大三开始,李越鹏就跑去那里实习。大五毕业后,直接留院。他每月拿着1200元的工资,被分配到处置区,执行主治医生的方案,给小动物做伤口清洗。量大时候,一天需要处理二三十个病例。

  那时候,市面上的医院鱼龙混杂。一个医生回忆,当时医院旁有开狗肉馆的,“甚至有些杀狗的(人),披上一件白大褂,也来当兽医。”直到2009年,农业部开始实施《执业兽医管理办法》,实行执业兽医资格证制度,此后,只有持执业兽医证的医生才可行医坐诊。

  有时候,客人上来第一句话就是,“狗大夫,你行吗?”三年后,李越鹏成为医院手术室负责人之一。现在,他是私立医院的首席专家。

  坐在诊台前,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强调,尊重动物本身的生活习惯,“把狗当狗,把猫当猫”。很多人不以为然。有人嫌弃地板脏,干脆不让狗下地奔跑。有人自己诊断狗感冒了,喂了三天人用感冒药,到医院一查,“肾功能指标爆表”。

  一只狗得了胰腺炎,李越鹏建议改变饮食结构,主人不服气:

  “我天天喂它鲍鱼,奶油蛋糕。”

  “不行,狗应该吃狗粮。”

  “我们人吃这些就行,狗为什么不行?”

  “你天天吃鲍鱼,能受得了吗?”

  宠物被迫复制着主人的生活方式。久而久之,疾病也被复制了。

  据班菲尔德宠物医院发布的宠物健康状况报告,2006年到2016年,猫患糖尿病的概率增加了18.1%。这种发病趋势和人同步。除了基因外,饮食结构和生活习性与人趋同是很大的原因。

  十年过去,情况有所改善。越来越多的人懂得给小动物置办专用粮食,做身体检查,“年轻人越来越多,他们懂科学养宠的道理”。在这座灯火辉煌的都市里,独居的人越来越多。白天,他们大步流星地在路上奔跑,晚上,孤独地栖居在出租屋里。

  小动物,是用来驱赶孤独的。不过,城市的快节奏也渗进了小动物的生活,甚至是它们的身体。

  很多时候,一旦小动物被发现病了,通常也就迟了。一个28岁的女孩儿,加班两天两夜,回到出租屋后,发现猫粮盆的粮食“几乎没动过”。她连夜送猫到医院,“它身上的血都快空了”,坐诊的医生看完化验单后说。猫咪得了传染性腹膜炎——这是几年来造成猫咪死亡最常见的传染病,除了食欲低下、间歇性发烧,猫咪还会出现中重度或恶性贫血,一旦发病,死亡率几乎是100%。

  在动物身上,延续的不仅是人的生活方式,还包括看脸的标准。10多年来,李越鹏看过一波又一波的养宠潮流,“跟时装一样,每年都不同”。养狗的最开始喜欢京巴,松狮,然后是泰迪,柯基,现在法牛盛行;养猫的也从一开始的通体大白猫,到三花,再到现在的加菲,美短,豹猫。

  品种是极度苛刻的审美要求。追根溯源,这种喜好最后演变成很多疾病的推手。为了获得一只纯种的小动物,需要两只相同品种的小动物来配种。通过人工干预,定制符合人类审美的品种,“会牺牲掉动物很多健康的东西”。BBC纪录片《纯种狗的悲哀》调查显示,超过500种因基因缺陷而造成的疾病,正使那些得病的狗狗们承受极大的痛苦。

  一名澳洲动物医生统计,自己超过一半手术是脊椎矫正手术,其中腊肠犬、拉萨犬和北京犬三类品种狗是大户。李越鹏也深有体会。他做过几百台白内障手术,泰迪是发病率大户,占比在25%左右,“跟它们的品种有关系”。

  有时候人对品种的执念,近乎变态。一只松狮面部皮肤发皱,睫毛总是扎进眼睛里,结膜炎反复发作。

  “把面部皮肤拉平。”一位医生建议。

  “拉了皮就不是松狮了。”主人拒绝。

医生们正在给猫咪二毛做心肺复苏术。蔡家欣 摄

  情感补偿

  医院大厅里,25岁的聪聪坐在长凳上玩手机——他带猫来做绝育。

  到北京两年了,聪聪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窝在北京城码农聚集地西二旗——在那里,各大互联网公司的市值在年轻人的日夜奋斗下屡创新高。11点半上班,21点下班,这样的生活节奏,使他也少有机会去看看三里屯和国贸的繁华。

  游戏填补了他的业余生活。为了“找个伴”,他领养了两只猫,取名慧光、散华——这是游戏dota2的两款道具。累的时候,聪聪就翻出藏在角落的猫咪,一人一猫,在出租屋的床上玩空翻。猫要是不配合了,他干脆自己发呆。

  像聪聪这样的年轻人,李越鹏感觉“越来越多”。根据《2018宠物行业市场调查报告》,90后已经变成饲养犬猫的主力军。 “压力大又孤单”, 李越鹏这样描述这个年轻的客户群。

  通常,看完病,他们就把猫往太空舱一塞,背上身,又独自离去。

  事实上,养猫比养狗有着天然的便利,“狗要每天遛,猫就不用”。在李越鹏的记忆里,20年前养猫的人还很少,现在感觉“快超过狗了”。《2018宠物行业市场调查报告》显示,目前国内人均养猫数是1.8只,而狗是1.5只。

  客户群在变化,行业也在变。经过爆炸式的发展,全国宠物医疗机构从2011年不到6000家,到2018年,已经突破1.2万家。此时,国内宠物数量也由原来的9600万只上升到1.68亿只。

  所有的客户中,李越鹏对两个人印象最深。

  一个是西城区四合院里的大爷,70多岁了,和一只大金毛同住,“宝贝,要不要吃苹果”,“宝贝,要睡觉吗?”……老大爷有高血压,在国外生活的孩子想送他进养老院,他不同意,“等把狗送走了,我再去养老院。”

  还有一个住国贸的叫杨迪的女人。

  杨迪很清瘦,笑起来眉眼弯弯,50岁的年纪,皮肤还是很细腻。32岁那年,她只身来到北京,为了在这里立足,她一天工作超过15个小时,每个月还3万房贷。直到现在,杨迪仍是单身。有时候,看到同龄人的家庭生活,她会“很失落”。

  她干脆把重心都放在了狗身上。2012年,陪伴杨迪15年的小狗去世后,她开始收养流浪狗。国贸一套200平的房子,里面收藏着汉白玉,也养了30多条狗。平日,狗狗们就坐在石头上面撒尿,白色的地板都被泡坏了。

  “我就是对狗心软”,杨迪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。偶尔,她也会泄漏自己的过去,“从小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家庭的温暖,狗可能会给我情感上的补偿。”她对狗有异常的执念。她的一条小狗被大狗咬死了,无论李越鹏怎么劝阻,她都决意花30万做克隆,“真的好想再见它一面”。

  “很难做”,李越鹏说,这个行业看似是和动物的身体打交道,其实是跟人打交道。“在你跳舞、颠狂的时候,只有动物不会嘲笑你。”另一个医生说。

年轻人抱着猫咪,正在医院排队等待看病。蔡家欣 摄

  

  虽说是给动物看病,但李越鹏心里明亮得很,最现实的还是金钱问题。

  小动物病了,有人直接裹着一条破布就奔医院来了;有的动物有专属“座驾”,主人每周推着婴儿车带它做理疗。一个护理员每天要把狗粮捏碎——这是主人的要求,“我家狗牙齿不好”。

  阶层的差距,在动物身上一样能看到。黑色的罗威纳犬麻吉睡着VIP单间,里面有电视和沙发,每天1600元;白色贵宾犬娇娇住的普通病房只要300元——那是一个1平米大的不锈钢笼子。

  有时候报价单一开,宠物主立马投来质疑的眼光,“是想骗钱吧?”动物医生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系统。“不是钱的问题”。

  上面那只脑袋里长了囊肿的秋田犬小雪顿,手术是它康复的唯一可能。李越鹏告诉客人,成功率只有六、七成,“可能手术后,钱花了,狗还是站不起来”。详细讲述治疗后所有可能的结果,是李越鹏坐诊必须的流程。难免有些客人会认为,花钱就必须得治好,“但从科学的角度出发,医疗本身就是有一定风险的”。

  手术费要小四万。缴费的时候,小雪顿的主人换了几张卡,才终于把钱凑齐充进就医卡,“我不忍心不救它”。他是一名摄影师,本来计划去欧洲,不过攒的两万块都给狗看病了,“明年估计也悬了”。

  最担心的,还不只是钱的问题。秋田犬寿命一般有十几年,小雪顿才11个月大。手术要是失败,54斤的雪顿需要被照顾一辈子,“每天擦屎擦尿”。小雪顿的主人觉得自己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,“要是以后想找女朋友,人家受不受得了,就另说了。”

  人对动物的爱,很容易被检验,尤其是在金钱面前。一只狗吃了李越鹏开的驱虫药,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体发硬,“死了很长时间”。主人是他的老客户,不断发朋友圈骂他,他们要求李越鹏亲自上门道歉,对着狗狗的照片下跪。

  “你说,我害它,我图啥呢?”李越鹏不理解。他提出给药物送检,或者解剖找原因,主人都没同意。后来投诉到总部,主人拿了2万块钱的赔偿。“我不能随意揣测,但是所有问题一归结,又全都到钱上面了。”

  金钱也会扭曲人性——小动物变成了贪婪的牺牲品。

  2010年的时候,一个化浓妆的年轻女人扯着一位三轮车夫的衣领来到医院,“把我狗给撞了,骨折了”。手术很成功。李越鹏记得清清楚楚,狗狗醒来后,“精神不错,还能走动”。领着自家的狗,女人离开了。留下的近五千元医药费,由三轮车夫掏了腰包。

  当天夜里,女人又来了医院,把那只狗甩到诊台上,对李越鹏说,“狗死了,要退钱”。小狗唇色发紫,“可能是缺氧窒息而死的”。为了息事宁人,医院退钱了。

  李越鹏想起来白天的那个三轮车夫,掏钱那会,“他都快哭了,身上没那么多钱。”

  很多时候,也并不全然是钱的问题。

  十年前,北京旧城改造,经常有人领着狗来,要安乐死,“平房可以养,高楼就不能带它们住了”;穷困潦倒的老太太,日复一日,拾着破烂,给大金毛治病;年轻的男人开着拉风的法拉利跑车,却不愿意花10块钱给猫咪打止痛针,“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”;中年女人带着相伴15年的雪纳瑞来到医院,要医院的人对狗前呼后拥,可当狗被反锁在车里,所有人劝她砸玻璃时,她舍不得,冒险让狗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。

ICU病房,二毛的主人忧心忡忡,有时她就睡在这张沙发上,24小时陪伴二毛。蔡家欣 摄

  抑郁的医生

  面对各色各样的客人,动物医生们也在经受考验。

  美国兽医协会研究指出,全美6.8%的男性和10.9%的女性动物医生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。2017年,台湾一位女兽医因被曝光对流浪动物执行安乐死,遭网友谩骂而自杀,“她只是一个处置者”,李越鹏很能理解那位死去的同行,“有些东西你就是没办法,只能接受。”

  他也碰到过“不得已”的一回。

  大学实验室看门的大爷送来两条德牧,执意要做安乐死。实验室的硫酸洒了,不懂事的两条狗,踩了上去,“脚上的皮肤都烧伤了”。那是陪伴李越鹏大学五年的狗,“以前上课路过的时候,总是喂他们。”

  主治大夫同意了主人的请求,把活儿派给了正在处置区干活的李越鹏,他没办法,“哭着给打了针”。

  直到现在,李越鹏想起那两条狗,也很遗憾。“有时候就是人性的拷问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”,李越鹏不愿意用简单的善恶、对错来评价主人,“我们觉得可以好好治疗,但主人会觉得它们很痛苦。”

  对于真正的动物医生来说,遇到这种事情都非常难受,“反而是那些江湖术士会好受些”。现在,在眼科、骨科领域有了专长的李越鹏,已经可以轻易拒绝不合理的安乐死请求。但即便如此,他也没办法改变小动物们的命运。

  曾经,杨迪有只狗感染了犬细小病毒(编者注:表现为胃肠炎症状或心肌炎症状),在她的怀里不停地抽搐,她握着狗狗的四肢,陪它坐了一下午。

  “安乐吧,狗非常痛苦。”医生看不下去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求生欲?”杨迪不要。

 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。有一回在商场,蹬着高跟鞋的她,突发心脏病,咽喉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扼住了,“我那会就想活,求生欲很强”。狗狗最后在她怀里断了气。

  一只狗患了子宫蓄脓症。这类病九成要做手术,放弃的一成主要是因为经济问题。

  “绝对不手术”,狗主人说,“我对麻醉太恐惧了。”不久前,她的亲人在一次手术中因为麻醉意外死去。最后,她放弃这只狗痊愈的机会。“麻醉出意外,它当时就没了”,主人说,“但靠输液维持,它还能陪我一个月。”

  主治医生很无奈,“我没办法改变他们的经历”。从主人的立场上看,他们坚持恐惧不能再复制——这正是他们给予宠物最好的回馈。

  “人就是小动物的决定性因素”,李越鹏觉得,能碰上个爱惜自己的主人,是命好的。

  多多是只体弱多病的大金毛,5岁的时候就做了心脏病手术。6年过去了,主人坚持每个月带多多做体检。这一回,多多的肝脏长了一个肿瘤,凝血功能也出了问题。夜里10点多了,多多的主人正四处打电话,寻找和多多血型相符的血液。他们甚至打算把多多送往美国救治。

  命差点的,受伤的有,颠沛流离的有,甚至还有,直接死去的。

  一条大黑狗被送来的时候,脖子上被砍了三四刀。它是医院附近工地的流浪狗——前任主人房子拆迁,住进楼房后,就抛弃了它。工地上的工人觊觎它的肉,举着菜刀追它、砍它。这一幕刚好被工头撞见。从此,大黑狗就跟着那位工头到处跑工程、看工地。

  在医院,只要能忍受从诊室到大门那1分钟的异样眼光,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给一只动物判死刑。一对父子,抱着一只中华田园犬,匆匆离去。他们身后,医生、护理人员纷纷皱眉。小狗脊柱受伤,手术费要2万,“我买它才100块”,他们放弃治疗,甚至还想给狗安乐。

  现在,李越鹏竭力不和客人起冲突,有时候,明明知道对方在找借口放弃小动物的生命,甚至迁怒于他“骗钱”,他也要“装作很理解”。看过很多故事,经历过纠纷,差点抑郁后,李越鹏学会了“旁观”和保护自己的方式:

  “大夫,需要手术吗?”

  “手不手术决定权在你。”

  说这话时,他通常会把头扭过去,盯着电脑屏幕,不看诊台上的小动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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